Interview

復仇篇

撰文、攝影︰日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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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對報復有什麼看法呢?

父親大人身上總是帶着濃濃的大和民族個性,由我懂事開始,他總是跟我說︰「忍耐吧,雅治。」要安分守己,要遵循命令。

忍耐一定是對的嗎?

拿電影為例吧,日本的《大逃殺》、南韓的《原罪犯》、美國的《標殺令》……它們在宣泄、在探討、在控訴。香港呢?難道這個地方就沒有怨氣,就沒有備受壓迫的人嗎?但可笑的是,復仇在虛偽的香港社會裏被視為畸形,被視為反社會的,彷彿一切的出路,就只有寬恕、包容、原諒。

假若香港沒有鎗械管制的話,我相信會跟美國一樣,總會有學生抱着必死的決心,把一切仇恨付諸成亂鎗掃射。

究竟是捱過去的人正常,還是忍受不了殘酷現實,最終被逼上絕路的人正常?


復仇,並不是一時三刻即興的決定,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。

曾經,我也想過問題的核心可能是因為我的名字,我的血裔,也並不是沒有想過要改名換姓,以一個「香港」的名字重過新生活。

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。

別說身為受害者的我不知道釣魚台在哪裏,這些曾經參與欺凌的人,又有多少個是清楚理解爭議何在?大部分人都希望受到別人的讚賞,但在成長的各個階段中,要做好事甚至做大事實在太困難了。最簡單的方法,莫過於譴責異己了。既然沒有勇氣站出來成為譴責的最前線,那抹殺自己的判斷和理念,附和着大部分人的聲音,跟着追打落水狗就好了。這樣看起來,不但令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,還能夠把日常的壓力發泄在這些異類身上,避免成為下一個代罪羔羊。

強行創造制裁對象的遊戲,香港人太懂得這一套了。卻偏偏忘記了,其實自己並沒有制裁別人的權力。

某一年家長會裏,曾經有家長提及校園欺凌的問題,理所當然的結果是—不了了之。大概是某同學不齒其他同窗的惡行,最終向家長告發吧。這些年來,我一直盤算是哪個人的所作所為—不是為了向他致謝,而是鄙視他。不論你在背後有多不屑,但你確實有份參與和縱容這些霸凌行徑,難道我要為了你的自保決定,而予以寬恕嗎?

事隔多年了,偶爾會在街上或是網絡上重遇這班惡霸,或是出於愧疚,或是出於同情,他們總會若無其事,像是遇見老朋友般走過來微笑打招呼。我呸!難道他們當年因一時幼稚貪玩而犯下惡行,現在回頭懺悔起來,我便要故作大方嗎?

記者先生,假若持鎗屠殺的人是殺人犯的話,那這些人又是什麼呢?


不知道我想說什麼?

這話暫且不提吧,最近大家不是對小五女生L妹妹的死因聆訊感到悲憤嗎?在校車內被多名同學集體欺凌,最終在學校高處墮下身亡,校方的做法固然是滑稽可笑,可大家也沒有認真看待霸凌這一回事。真正重要的真相完全不明,就漸漸被人遺忘放過,這些事真的可以被簡單理解為小孩子打架鬧着玩而已?

All About Us的參與者裏,幾乎所有人都曾經面對過歧視與凌虐,可笑是自詡為先進文明的這個城市,卻無法容下異己者。撕開這片假面具,不就是最好的復仇方法嗎?

最後,我想說說關於我那兩位弟弟的故事。

我的二弟和三弟年齡和我相差無幾,除了小學以外,我們仨的生活軌跡理應再無交接,可偏偏我們都是受虐者。三弟在中二的時候,被同學們拉到後巷毆打了一頓,老師路過的時候不但沒有伸出援手,反而裝作視而不見,自此之後,他便再沒有上學去了。在家鬱結了多年後,才慢慢重新走出來,最近還積極學起了日文來,希望在往後時間,重新以日本人的身份走下去。

沒法走出來的,一定是個人問題嗎?

二弟在中四那年,也許是多年來受到太多太多不堪入目的凌虐吧,在最後一次被欺凌的過程中終於爆發出來,雙手頓時化成鐵槌懲戒這些以多欺少的人渣。當他被帶到醫院的時候,醫護人員都把他看成瘋子一樣,把他的雙手像青山病人一樣捆綁起來,醫生把他診斷為「阿氏保加症」(自閉症的一種)。

當他出院回家後,口中經常反覆碎碎唸︰「你們無人明白我的感受……」、「不要逼我。」曾經受到瘋狂欺凌的人,心裏都會明白一切與精神病或是心理病無關,它是高度傳染的心魔,是噩夢。這些年來,他再也沒有上學去,成為了全職宅男家裏蹲。所有事都必定以自己作為出發點,世間上的任何事,都與己無關,無知與自私,成為了維護尊嚴的最後一道蛋殼,單薄而脆弱。

變成這般模樣,是他的錯嗎?是因為他的個人意志不夠堅定嗎?


每次看到這類慘劇發生時,我想,其實並不需要什麼審判,把犯人直接交給被害者家屬就好了,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,假若真的有制裁的權利,這些權力應該率先交由家屬處理,沒有的話才留待審判好了。

把一切說個明白了,過往我並不認為學校能夠公正處分那些以欺凌為榮的人,未來也沒想過法律能夠阻止更多的霸凌者。我想把他們都殺掉好了,把那所可恨的校園炸毀就好了。但是就算這樣的話,我的青春也回不來了,弟弟也不見得會重新站起來,霸凌者也不見得會為過往所犯下的罪行償還或是感到懺悔。要是能夠令他們明白生命的可貴,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,然後背負這些重擔好好活下去就好了。

看來你終於明白我選擇藝術和電影創作的原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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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虐篇

撰文、攝影︰日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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呃?你好,敝姓久保田,名雅治。

今天真的可以暢所欲言嗎?

來談談一些小事吧。

留下來繼續升學,並不是因為有改變人生的伴侶或好友什麼的,只是我沒有什麼地方可去而已。

爸爸跟我說,他的家鄉就在日本的K市,可我從來沒有去過。坦白說,對那個遙遠的國度,我可沒有什麼感覺,相比起高登,後者還來得親切有趣得多。

我曾經以為,我應該是一個香港人。


LKP中學,初中時期的母校,不少學生都是外籍學童。大家對國際學校的印象很不錯吧?自由、先進、靈活教學……由進入校門第一刻開始,我們都學會了分辨異類,由膚色、階級、體能……黃皮膚的一群裏,日裔學生就只有我。每天的小休和午膳時間,是唯一可以喘息的時間,和印巴裔的朋友玩樂一輪過後,地獄又再降臨。

A先生,我那「摯愛」的歷史科教師,每隔幾天便會好好「疼」我。

「久保田,你怎麼看這些事件?」

過去幾年,釣魚台和日本修改教科書的爭議愈趨熾熱,反日浪潮層出不窮。由小到大,我也曾經問父母的意見。一個日本人,加上一個中國人(母親大人),他們總是不願多談,加上課堂上的七咀八舌,一切也不過是一道羅生門。

不清楚,也沒有興趣弄清楚。

「老師,這些事與我何干?即使你把整個島嶼給我……」

「大事大非面前,豈容你……!」

「老師,久保田係中日混血的,他媽媽……嘻嘻!」

有比這些說話更冒犯可惡嗎?

喏,記者先生,由這一天開始,課室裏總會有一些偷瞥的目光,帶着嘲諷的笑容。一開始他們只是偷偷摸摸地弄些小動作,直到後來,這些輕蔑、憎惡、仇恨的眼神,愈來愈清晰了。

那一個學期,二十份網上功課我也交齊了,但老師總是說我只交了一份,即使,網上的記錄依然存在。


最初,母親大人對老師所說的深信不疑。

對學生熱切說教,把自己的觀點強行套落所有學生身上,說穿了,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罷。另一個相反面,又該怎麼說?

我們來談談B老師吧。

並不是所有老師都甘願浪費緊絀的課堂時間,去為「有問題」的學生灌注那肥膩的心靈雞湯。在B老師的每一節音樂課裏,她的世界彷彿就只剩下那台鋼琴和白板,在一黑一白的映襯裏自我陶醉。

「啪!」

不只一聲,啪啪聲連環作響,一時間十多顆橡皮膠如箭雨般飛瀉,通統打落白板和B老師的背脊。

她不發一響,緩緩轉過頭來,眼神怔怔的不知要望向哪裏。怪責嗎?唉,快一點吧,早點結束無聊的一課,順帶警戒這班無聊……

「久保田,下課後你跟我到教員室解釋……」

犯錯的不需要被糾正,應負責任的人逃之夭夭。

在我看來,跟今天那些「胸部襲警」罪成,黑警至今仍未落案的情況,還真的他媽的一脈相承。

事件最後弄到校長耳裏,作為一位外籍管理者,他在過去幾年把學校由殺校邊緣一舉拉扯為區內知名的英文學校,令家長們趨之若鶩,再高昂的學費都無阻他們的決心。在短短會面的三言兩語間,他的結論是—「久保田同學個性非常有問題」,原因是—「老師和同學們沒有理由合作冤枉」。

班級老師與所有同學對我的「制裁」,就從這裏開始。


啊,記者先生,看看這裏吧,我的右手與別人有點不一樣呢。你可以輕易地從無名指那兒找到曾經骨折的痕跡。是的,尾指的骨頭已不復存在,這裏是後來鑲上的鋼板。

當我睜開雙眼,仔細看清楚周邊情況時,我的右手已陷在一大片玻璃碎片之間,鮮血一滴一滴在指間滲出來,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溫度。

大家的笑聲沒有停下來,嘎嘎嘎嘎,詭異的笑容,到底哪裏好笑呢?沒多久,大概是小丑的把戲已盡,大伙兒滿意地一哄而散。

在LKP中學的三年以來,每一年我也會因欺凌而入院,這一次,卻是我唯一一次因自殘而入院。是的,我再也沒法忍受下去了,像我這樣的一個弱者,面對全班三十多人無止境的壓迫,只能可悲地把怒火發泄在一塊死物上。

有多過份?我一次入院,是因為一個排球所致。不問情由,只求好玩,便把排球從後殺往我的後腦去。對呢,我立刻便動怒了,指着肇事者開口便罵,我非常清楚呢,不論再怎麼說,都不會有任何人站起來幫助。當我別個身往走廊開步便走的時候,頸背忽然被人猛力一抓,直推到眼前冰冷的欄杆上,沒法看周圍,腳碰不到地,就這樣撞飛過來,然後……再也沒有知覺了。

我不知道教育於你而言,是一盤生意,或是盡心指導學生成材。但是,校長先生,要是當日你有認真思考,好好調查問題所在的話,我的結局,會否有點不一樣呢?

*受訪者簡介︰

久保田雅治,日裔,香港土生土長,分別於2012及2013年參加「影像無國界」(All About Us)計劃,深受黃修平導演影響。和家中兩位弟弟同是嚴重被欺凌者,一路以來能夠捱下去的,就只有他一人。目前正與幾位非華裔血統的年青人組隊拍攝短片,終極目標是成為影壇具影響力的一顆小齒輪,踢爆香港諸多古怪陸離、虛偽無恥的幻象。

 

當巴基斯坦遇上香港系列之二

其實……我是香港人

【撰文、攝影︰日月

伊斯蘭教近年屢受恐怖主義騎劫,偏頗的觀點與影像淹蓋了一般人對它的認識。法國查理事件更直接挑動了西方價值與伊斯蘭教義的潛在矛盾,先進與落後、言論自由與宗教自由、本土與少數族裔等問題一下子被放在不對等的天秤上檢驗。撫心自問,他們最真實的面貌,最真摰的想法,又有沒有好好傳遞出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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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語

在香港土生土長的Numan,在巴人族群中算是最通曉廣東話的了,不論潮語或一般對答都難不倒他。然而,畢竟烏都語及英語才是Numan的母語及第二語言,他一直無法向巴人以外的華人社區好好表達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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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果,他選擇了以電影語言說話。

Bloody Money是一齣2012年的寶萊活電影,懸疑、刺激、有教訓,聽Numan說,它在巴人圈子中可火得很呢!在創作階段時,一伙人興高釆烈揚言要翻拍出同名短片,但慢慢卻發現一切並不簡單。想取消另拍,卻嫌慣常的懺悔、囚禁、打鬥等題材老土兼幼稚,亦沒有時間完整新劇本,結果只能頂硬上,在導師大力催谷下,完成了你我眼前的這齣Bloody Money。

在八分半鐘的短片裏,Numan與小組成員毫不吝嗇地着墨於現代化都會裏的貪婪、欺凌,以及赤裸裸的暴力。港版Bloody Money的鏡頭下,是你我所不認識的香港—荒廢多時的校舍、唐樓天台(你該不會以為片中主角真的跳樓吧?事實上,他真的跳了……天台下的石級)、Mikiki……

’For Money’, ’Is this money everything in your life?’ 老生常談,卻永恆,把寶萊活的主題搬到香港來,絲毫未見違和感。直到結尾,還是逃不過因果循環。

‘Bloody Money’(2015)劇照

‘Bloody Money’(2015)劇照

「(可蘭經)教導我哋,每一個人(本質)都唔係衰。如果我用中文鬧你,你一定會鬧返我;如果我俾個微笑你,你都會俾返個微笑我。唔會有人突然用粗口鬧我,除非佢唔知自己搞乜鬼。」Numan如是說。

識中文?唔識中文?

就在筆者與Numan對談之際,三對好奇的小眼珠一直看過來,有點意外,卻並不排拒。他們對我手上的相機最感興趣,一時問有沒有錄像功能,一時問是不是用記憶卡貯存。他們並不奢求把相機棒在手芯中把玩,只覺三吋螢光幕中的小小世界,是如此有趣,如此不可思議。

新生代的巴人要在香港求存(對,是生存,不是生活),學習中文是例行公事。三顆小腦袋,陸續在筆者的手機上試着寫下自己的中文化名—「艾土(士)拿」、「簡沙文」和「李木各(格)文」。這些名字,對他們而言十分疏遠,既沒有把姓氏放在內,還硬要用粵語強譯成中文。在他們眼中,這個名字不過是與己無關的圖像,只是「一個盒」。

Numan把這些畫面都看在眼裏。這些年來,他興幸的是,自己與弟弟妹妹都能夠操一口流利的廣東話;不幸的是,怎樣學,都沒能學會書寫中文。

「其實香港如果繼續希望我哋嘅下一代一定要識寫中文嘅話,係有問題的。最方便我哋嘅,其實係英文。唔係話中文唔需要,但識聽識講,係咪咁都唔夠呢?」Numan唏噓地說。

高舉雙語通行的香港,何解要強迫少數族裔的中文水平達到港人要求呢?尤其是當巴人的英語水平普遍並不下於港人的時候,或許我們更需要問的是,要達致種族共融,互相溝通來往,是不是只有通過語言整合一途呢?

Numan在訪問過程中十分介意筆者所記錄的一切。事實上,筆者書寫的語言是中文,巴人的確難以得知當中有沒有扭曲及醜化。唯一能夠保障自己的,就只有影像記錄。

Numan在訪問過程中十分介意筆者所記錄的一切。事實上,筆者書寫的語言是中文,巴人的確難以得知當中有沒有扭曲及醜化。唯一能夠保障自己的,就只有影像記錄。

更現實的問題是,即使Numan的廣東話流利非常(說真的,他連懶音都沒有),但正因為中文書寫能力有限,大部分僱主或出於現實,或出於歧視,均拒絕提供任何工作機會。

Numan既無奈,亦不解︰「其實一個工作崗位入面,有啲人識講,有啲人識寫,分工合理的話,點解講得流暢都唔夠呢?好似我哋呢啲人,好少升到大學,你諗吓,我哋巴基斯坦人在香港可以做乜嘢工作?保安?餐廳?地盤佬?垃圾佬?」

以2011年為例,於第一遴選中獲得大學取錄者共有19,210人,當中只有17名「非華語學生」。

無形封鎖

Numan的好友Haris一直在旁細聽、微笑,沒說什麼。和大部分巴人一樣,Haris只願意以烏都語與人交談,儘管他們其實是聽得懂廣東話。在成長及學習過程中,即使港人與巴人身處同一學校,但考慮到語言水平有偌大差異,兩者經常被分隔上課。

簡沙文一直低頭誦讀可蘭經,和大部分同區小朋友一樣,每天放學後他必定準時前往清真寺上課,學習經中教義及自律告誡。

簡沙文一直低頭誦讀可蘭經,和大部分同區小朋友一樣,每天放學後他必定準時前往清真寺上課,學習經中教義及自律告誡。

巴人小社區一直只能維持着半封閉的狀態,即使什麼也沒幹,他們流連的地方總是惹來投訴。多年來,上門到清真寺的人,除了穆斯林,就只有警察和看更。

「我哋嘅小朋友係野性啲嘅,可能間中會整爛人哋啲嘢,咁人哋咪會投訴︰『嘩!你班死差仔,我俾你哋上嚟(清真寺)讀書,你哋咁嘅!』」

「我哋其實好friendly,亦都唔希望打擾到其他人。即使有任何要求,我哋都唔會主動提出,你肯上嚟關心我哋,我哋先會講需要啲乜。在香港中求存,只能夠『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』。」Numan說。

是的,流徙異鄉,從來都活得卑微。這種卑微,並不只是物質上的困乏,還有心理上的屈就。他們並非沒有需要幫助的事情—阿訇Shah透露,現時巴裔兒童每月需付上$250才能繼續讀經班的學業,對大部分低收入、生育率高的家庭來說,實在是一個不輕的負擔。

坊間捐獻及資助機構對伊斯蘭教普遍持負面印象,大部分市民亦不理解保留及傳續多元文化的進步意義何在,對身處弱勢的巴人而言,他們又哪來空間和力量向別人提出要求呢……

「香港,係我嘅家。雖然巴基斯坦生活得自由一點,但香港嘅設施和先進程度都是巴國沒有的,還有law and order,香港有,巴國係無的。」

少說一點涼薄的話,多感受一點他們的處境,或許,你我他的世界,會在某天某個角落裏,我們彼此終會遇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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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巴基斯坦遇上香港系列之一

過節

【撰文、攝影:日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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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寵若驚、喜出望外、出乎意料……挪盡有限辭彙,都不能夠形容此刻心情,定過神來,人已在清真寺內。

這裏沒有水上清真寺的秀麗堂皇,也沒有大清真寺的氣魄。在這個黴黃唐樓三百呎單位裏,高峰期要擠上八十多人—都算幸運。聽說觀塘及將軍澳一帶的巴基斯坦人,常常租借不了任何地方,被逼旁落在公園空地或球場上,默默祈禱。

坐在我身旁的大男孩,單看外表,或許你會對他年齡感到詫異。Numan才不過是十八歲,卻已是第二年參加ifva「影像無國界」影片創作計劃。原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會面,卻沒想到會敗給他的熱情,一同參與這一年一度的齋戒盛事。

六月廿一日,是伊斯蘭教齋戒月(Ramadan)的第四天。在齋戒月裏,虔誠的穆斯林會在日照時間裏禁絕一切飲食,滴水不沾。

The Divine

在齋戒月裏,除了日照禁食,穆斯林還需要在一天內進行至少五次祈禱。

忽然間,對面的叔叔看過來,眼神凌厲,口中振振有詞,背上不期然嚇出一身冷汗。坐在我身旁的Numan見狀,二話不說立即翻譯︰

「佢叫你下次唔好着短褲,今次就算你啦。」

高溫之下必有短褲,但穆斯林可不這樣想。傳統的長衫長褲,風格萬千的布帽,哪怕是四十度高溫,缺一不可。這三百呎空間,平日就是一所教室,巴人自小便在這裏按部就班學習可蘭經,並在每年三十天的齋戒期中學習忍耐飢渴,洗滌心智。

在這裏,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詠唱經文,整個房間頓時凝結,說話的,工作的,發呆的,通統放下。

Shah是這所清真寺的阿訇(Akhund),平日負責教導及帶領其他穆斯林進行各種宗教儀式。在他的引領下,詠唱過程並不冗長,大抵在十分鐘內結束。直到詠唱完畢,各人才施施然站立,與旁人握手輕語。Numan解釋說,飯前的詠唱喚作Call to Prayer,流徙的好友親人,該是時候回到族人身邊;宣講、祈禱、懺悔、握手,祈求互相原諒,將日常一切仇隙,化為寬恕如煙。

在阿訇(紅帽者)的帶領下,穆斯林逐一進入領悟狀態,或求懺悔,或求心靈平靜。

在阿訇(紅帽者)的帶領下,穆斯林逐一進入領悟狀態,或求懺悔,或求心靈平靜。

詠唱結束後,穆斯林會鼓起勇氣,主動與過往結樑的教友互求寬恕。

咖哩盛宴

說着說着,廚房傳來無法抗拒的咖哩濃香。本着求真探究精神,朝廚房方向進發,絕對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!(就奇!)

(以下是炮製巴基斯坦大餐的過程,絕對獨家,絕無偷食。)

Khalid自十三歲起,每年都會肩負各大節慶的大廚角色,今年已經是第三十九年了。

Khalid自十三歲起,每年都會肩負各大節慶的大廚角色,今年已經是第三十九年了。

四、五十度高溫下,汗珠在他的額頭轉過不停,在嗆鼻的咖哩郁香中,Khalid好不容易才別過頭來好好交談。與尖沙咀等大型清真寺不一樣,這裏的一切材料和開銷,都是鄰近穆斯林共同承擔。

「尖沙咀間清真寺,要特別請一班印度廚師,一日差不多三千幾人去食,其實無人知邊個係守齋,你知,神知,唔會有其他人查到。無所謂,其實教義係比較open-heart。」

「大家都有份,一個人捐唔係咁好嘅,每個人都係分享佢擁有嘅嘢出嚟,多少唔係問題。同上唔上嚟,幫唔幫手一樣,一切都係option,無fixed rule逼你去做。邊個得閒咪邊個幫手囉,年輕人日日都嚟幫手。神係會幫手揀合適嘅人,有啲人想幫都幫唔到。」Khalid如是說。

筆者應Khalid的邀請,親身嘗了一口,撕咬起來骨肉分離,入味之餘有彈性,確實遠勝於一般餐廳的「快速版」咖哩餐。

筆者應Khalid的邀請,親身嘗了一口,撕咬起來骨肉分離,入味之餘有彈性,確實遠勝於一般餐廳的「快速版」咖哩餐。

按照Khalid所說,大鍋裏正煮着差不多六、七隻雞,少說也烹了四個多小時。換了是餐廳外送,這個份量至少也要過千元,而且無法確認食材是否新鮮。

「平時餐廳啲人落好多油,希望煮快啲、熟快啲,出面嘅人唔識,睇就覺得好睇,但好唔好食就唔敢講喇!」Khalid拍心口保證。「唔信你陣間試下,唔會好油。」

另一邊廂,Numan正與好友Haris埋首榨汁。由於聚餐人數實在太多了,Numan不得不用一個大紅膠桶,灑上厚厚的鹽和糖,加上由十多個青檸濃縮而成的精華,然後才大開水喉沖開攪拌。

Numan(右)與Haris(左)幾乎每天都會前來幫忙。一切準備工作對穆斯林而言都是榮幸。

Numan(右)與Haris(左)幾乎每天都會前來幫忙。一切準備工作對穆斯林而言都是榮幸。

 

除了青檸水外,Haris還會準備大量水果,讓缺水大半天的穆斯林從身心都獲得支持。

除了青檸水外,Haris還會準備大量水果,讓缺水大半天的穆斯林從身心都獲得支持。

光速盛宴

轉眼間,地上已鋪滿密密麻麻的食物—咖哩雞、薄餅、咖哩雞絲糧粥、阿拉伯蜜棗、木瓜、荔枝……餓了一整天,卻無人急於鯨吞天下—大詠唱開始了。

五感所能體會的色彩、味道、頌聲,一切都在嘗試跳脫出感官限制,一切是如此令人歡欣。能夠令流徙各地的巴國人至今團結一致,是異鄉人的無奈,也是傳統根源所賦予的力量。這一次充滿活力與喜悅的詠唱,足足唱了十分鐘,到了真正動手又動口的時候,卻是一片肅靜。

吃,就是吃,不多言,也不搶奪;吃夠了,不貪心,靜心等候。是的,很快,三十分鐘,收拾、洗手、漱口,然後重新肅立祈禱。

莊嚴有時,歡愉有時,沒有自我揮霍,也沒有戮力抑壓,一切就在完美的平衡中告一段落。巴人的日常生活是怎樣?心底裏有什麼說話亟欲吐露?一切,且待下回分曉。

每一頓盛宴中都沒有明確的角色分工,Numan只是隨心而為,視清真寺為家一般招呼所有信徒。

每一頓盛宴中都沒有明確的角色分工,Numan只是隨心而為,視清真寺為家一般招呼所有信徒。

 

別以為餓了大半天,食量就一定會比平日大增。在習慣了禁食以後,一般穆斯林都能夠憑信念抵抗飢餓感,節制個人食慾。

別以為餓了大半天,食量就一定會比平日大增。在習慣了禁食以後,一般穆斯林都能夠憑信念抵抗飢餓感,節制個人食慾。

 

近年,大部分在港清真寺都只能「入屋」,以有限空間及資源傳承伊斯蘭文化。辜勿論日常生活如何,他們也絕不會草草解決星期天的Special meal,繼續以笑容迎接挑戰。

近年,大部分在港清真寺都只能「入屋」,以有限空間及資源傳承伊斯蘭文化。辜勿論日常生活如何,他們也絕不會草草解決星期天的Special meal,繼續以笑容迎接挑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