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th: July 2015

當巴基斯坦遇上香港系列之二

其實……我是香港人

【撰文、攝影︰日月

伊斯蘭教近年屢受恐怖主義騎劫,偏頗的觀點與影像淹蓋了一般人對它的認識。法國查理事件更直接挑動了西方價值與伊斯蘭教義的潛在矛盾,先進與落後、言論自由與宗教自由、本土與少數族裔等問題一下子被放在不對等的天秤上檢驗。撫心自問,他們最真實的面貌,最真摰的想法,又有沒有好好傳遞出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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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語

在香港土生土長的Numan,在巴人族群中算是最通曉廣東話的了,不論潮語或一般對答都難不倒他。然而,畢竟烏都語及英語才是Numan的母語及第二語言,他一直無法向巴人以外的華人社區好好表達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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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果,他選擇了以電影語言說話。

Bloody Money是一齣2012年的寶萊活電影,懸疑、刺激、有教訓,聽Numan說,它在巴人圈子中可火得很呢!在創作階段時,一伙人興高釆烈揚言要翻拍出同名短片,但慢慢卻發現一切並不簡單。想取消另拍,卻嫌慣常的懺悔、囚禁、打鬥等題材老土兼幼稚,亦沒有時間完整新劇本,結果只能頂硬上,在導師大力催谷下,完成了你我眼前的這齣Bloody Money。

在八分半鐘的短片裏,Numan與小組成員毫不吝嗇地着墨於現代化都會裏的貪婪、欺凌,以及赤裸裸的暴力。港版Bloody Money的鏡頭下,是你我所不認識的香港—荒廢多時的校舍、唐樓天台(你該不會以為片中主角真的跳樓吧?事實上,他真的跳了……天台下的石級)、Mikiki……

’For Money’, ’Is this money everything in your life?’ 老生常談,卻永恆,把寶萊活的主題搬到香港來,絲毫未見違和感。直到結尾,還是逃不過因果循環。

‘Bloody Money’(2015)劇照

‘Bloody Money’(2015)劇照

「(可蘭經)教導我哋,每一個人(本質)都唔係衰。如果我用中文鬧你,你一定會鬧返我;如果我俾個微笑你,你都會俾返個微笑我。唔會有人突然用粗口鬧我,除非佢唔知自己搞乜鬼。」Numan如是說。

識中文?唔識中文?

就在筆者與Numan對談之際,三對好奇的小眼珠一直看過來,有點意外,卻並不排拒。他們對我手上的相機最感興趣,一時問有沒有錄像功能,一時問是不是用記憶卡貯存。他們並不奢求把相機棒在手芯中把玩,只覺三吋螢光幕中的小小世界,是如此有趣,如此不可思議。

新生代的巴人要在香港求存(對,是生存,不是生活),學習中文是例行公事。三顆小腦袋,陸續在筆者的手機上試着寫下自己的中文化名—「艾土(士)拿」、「簡沙文」和「李木各(格)文」。這些名字,對他們而言十分疏遠,既沒有把姓氏放在內,還硬要用粵語強譯成中文。在他們眼中,這個名字不過是與己無關的圖像,只是「一個盒」。

Numan把這些畫面都看在眼裏。這些年來,他興幸的是,自己與弟弟妹妹都能夠操一口流利的廣東話;不幸的是,怎樣學,都沒能學會書寫中文。

「其實香港如果繼續希望我哋嘅下一代一定要識寫中文嘅話,係有問題的。最方便我哋嘅,其實係英文。唔係話中文唔需要,但識聽識講,係咪咁都唔夠呢?」Numan唏噓地說。

高舉雙語通行的香港,何解要強迫少數族裔的中文水平達到港人要求呢?尤其是當巴人的英語水平普遍並不下於港人的時候,或許我們更需要問的是,要達致種族共融,互相溝通來往,是不是只有通過語言整合一途呢?

Numan在訪問過程中十分介意筆者所記錄的一切。事實上,筆者書寫的語言是中文,巴人的確難以得知當中有沒有扭曲及醜化。唯一能夠保障自己的,就只有影像記錄。

Numan在訪問過程中十分介意筆者所記錄的一切。事實上,筆者書寫的語言是中文,巴人的確難以得知當中有沒有扭曲及醜化。唯一能夠保障自己的,就只有影像記錄。

更現實的問題是,即使Numan的廣東話流利非常(說真的,他連懶音都沒有),但正因為中文書寫能力有限,大部分僱主或出於現實,或出於歧視,均拒絕提供任何工作機會。

Numan既無奈,亦不解︰「其實一個工作崗位入面,有啲人識講,有啲人識寫,分工合理的話,點解講得流暢都唔夠呢?好似我哋呢啲人,好少升到大學,你諗吓,我哋巴基斯坦人在香港可以做乜嘢工作?保安?餐廳?地盤佬?垃圾佬?」

以2011年為例,於第一遴選中獲得大學取錄者共有19,210人,當中只有17名「非華語學生」。

無形封鎖

Numan的好友Haris一直在旁細聽、微笑,沒說什麼。和大部分巴人一樣,Haris只願意以烏都語與人交談,儘管他們其實是聽得懂廣東話。在成長及學習過程中,即使港人與巴人身處同一學校,但考慮到語言水平有偌大差異,兩者經常被分隔上課。

簡沙文一直低頭誦讀可蘭經,和大部分同區小朋友一樣,每天放學後他必定準時前往清真寺上課,學習經中教義及自律告誡。

簡沙文一直低頭誦讀可蘭經,和大部分同區小朋友一樣,每天放學後他必定準時前往清真寺上課,學習經中教義及自律告誡。

巴人小社區一直只能維持着半封閉的狀態,即使什麼也沒幹,他們流連的地方總是惹來投訴。多年來,上門到清真寺的人,除了穆斯林,就只有警察和看更。

「我哋嘅小朋友係野性啲嘅,可能間中會整爛人哋啲嘢,咁人哋咪會投訴︰『嘩!你班死差仔,我俾你哋上嚟(清真寺)讀書,你哋咁嘅!』」

「我哋其實好friendly,亦都唔希望打擾到其他人。即使有任何要求,我哋都唔會主動提出,你肯上嚟關心我哋,我哋先會講需要啲乜。在香港中求存,只能夠『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』。」Numan說。

是的,流徙異鄉,從來都活得卑微。這種卑微,並不只是物質上的困乏,還有心理上的屈就。他們並非沒有需要幫助的事情—阿訇Shah透露,現時巴裔兒童每月需付上$250才能繼續讀經班的學業,對大部分低收入、生育率高的家庭來說,實在是一個不輕的負擔。

坊間捐獻及資助機構對伊斯蘭教普遍持負面印象,大部分市民亦不理解保留及傳續多元文化的進步意義何在,對身處弱勢的巴人而言,他們又哪來空間和力量向別人提出要求呢……

「香港,係我嘅家。雖然巴基斯坦生活得自由一點,但香港嘅設施和先進程度都是巴國沒有的,還有law and order,香港有,巴國係無的。」

少說一點涼薄的話,多感受一點他們的處境,或許,你我他的世界,會在某天某個角落裏,我們彼此終會遇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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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巴基斯坦遇上香港系列之一

過節

【撰文、攝影:日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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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寵若驚、喜出望外、出乎意料……挪盡有限辭彙,都不能夠形容此刻心情,定過神來,人已在清真寺內。

這裏沒有水上清真寺的秀麗堂皇,也沒有大清真寺的氣魄。在這個黴黃唐樓三百呎單位裏,高峰期要擠上八十多人—都算幸運。聽說觀塘及將軍澳一帶的巴基斯坦人,常常租借不了任何地方,被逼旁落在公園空地或球場上,默默祈禱。

坐在我身旁的大男孩,單看外表,或許你會對他年齡感到詫異。Numan才不過是十八歲,卻已是第二年參加ifva「影像無國界」影片創作計劃。原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會面,卻沒想到會敗給他的熱情,一同參與這一年一度的齋戒盛事。

六月廿一日,是伊斯蘭教齋戒月(Ramadan)的第四天。在齋戒月裏,虔誠的穆斯林會在日照時間裏禁絕一切飲食,滴水不沾。

The Divine

在齋戒月裏,除了日照禁食,穆斯林還需要在一天內進行至少五次祈禱。

忽然間,對面的叔叔看過來,眼神凌厲,口中振振有詞,背上不期然嚇出一身冷汗。坐在我身旁的Numan見狀,二話不說立即翻譯︰

「佢叫你下次唔好着短褲,今次就算你啦。」

高溫之下必有短褲,但穆斯林可不這樣想。傳統的長衫長褲,風格萬千的布帽,哪怕是四十度高溫,缺一不可。這三百呎空間,平日就是一所教室,巴人自小便在這裏按部就班學習可蘭經,並在每年三十天的齋戒期中學習忍耐飢渴,洗滌心智。

在這裏,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詠唱經文,整個房間頓時凝結,說話的,工作的,發呆的,通統放下。

Shah是這所清真寺的阿訇(Akhund),平日負責教導及帶領其他穆斯林進行各種宗教儀式。在他的引領下,詠唱過程並不冗長,大抵在十分鐘內結束。直到詠唱完畢,各人才施施然站立,與旁人握手輕語。Numan解釋說,飯前的詠唱喚作Call to Prayer,流徙的好友親人,該是時候回到族人身邊;宣講、祈禱、懺悔、握手,祈求互相原諒,將日常一切仇隙,化為寬恕如煙。

在阿訇(紅帽者)的帶領下,穆斯林逐一進入領悟狀態,或求懺悔,或求心靈平靜。

在阿訇(紅帽者)的帶領下,穆斯林逐一進入領悟狀態,或求懺悔,或求心靈平靜。

詠唱結束後,穆斯林會鼓起勇氣,主動與過往結樑的教友互求寬恕。

咖哩盛宴

說着說着,廚房傳來無法抗拒的咖哩濃香。本着求真探究精神,朝廚房方向進發,絕對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!(就奇!)

(以下是炮製巴基斯坦大餐的過程,絕對獨家,絕無偷食。)

Khalid自十三歲起,每年都會肩負各大節慶的大廚角色,今年已經是第三十九年了。

Khalid自十三歲起,每年都會肩負各大節慶的大廚角色,今年已經是第三十九年了。

四、五十度高溫下,汗珠在他的額頭轉過不停,在嗆鼻的咖哩郁香中,Khalid好不容易才別過頭來好好交談。與尖沙咀等大型清真寺不一樣,這裏的一切材料和開銷,都是鄰近穆斯林共同承擔。

「尖沙咀間清真寺,要特別請一班印度廚師,一日差不多三千幾人去食,其實無人知邊個係守齋,你知,神知,唔會有其他人查到。無所謂,其實教義係比較open-heart。」

「大家都有份,一個人捐唔係咁好嘅,每個人都係分享佢擁有嘅嘢出嚟,多少唔係問題。同上唔上嚟,幫唔幫手一樣,一切都係option,無fixed rule逼你去做。邊個得閒咪邊個幫手囉,年輕人日日都嚟幫手。神係會幫手揀合適嘅人,有啲人想幫都幫唔到。」Khalid如是說。

筆者應Khalid的邀請,親身嘗了一口,撕咬起來骨肉分離,入味之餘有彈性,確實遠勝於一般餐廳的「快速版」咖哩餐。

筆者應Khalid的邀請,親身嘗了一口,撕咬起來骨肉分離,入味之餘有彈性,確實遠勝於一般餐廳的「快速版」咖哩餐。

按照Khalid所說,大鍋裏正煮着差不多六、七隻雞,少說也烹了四個多小時。換了是餐廳外送,這個份量至少也要過千元,而且無法確認食材是否新鮮。

「平時餐廳啲人落好多油,希望煮快啲、熟快啲,出面嘅人唔識,睇就覺得好睇,但好唔好食就唔敢講喇!」Khalid拍心口保證。「唔信你陣間試下,唔會好油。」

另一邊廂,Numan正與好友Haris埋首榨汁。由於聚餐人數實在太多了,Numan不得不用一個大紅膠桶,灑上厚厚的鹽和糖,加上由十多個青檸濃縮而成的精華,然後才大開水喉沖開攪拌。

Numan(右)與Haris(左)幾乎每天都會前來幫忙。一切準備工作對穆斯林而言都是榮幸。

Numan(右)與Haris(左)幾乎每天都會前來幫忙。一切準備工作對穆斯林而言都是榮幸。

 

除了青檸水外,Haris還會準備大量水果,讓缺水大半天的穆斯林從身心都獲得支持。

除了青檸水外,Haris還會準備大量水果,讓缺水大半天的穆斯林從身心都獲得支持。

光速盛宴

轉眼間,地上已鋪滿密密麻麻的食物—咖哩雞、薄餅、咖哩雞絲糧粥、阿拉伯蜜棗、木瓜、荔枝……餓了一整天,卻無人急於鯨吞天下—大詠唱開始了。

五感所能體會的色彩、味道、頌聲,一切都在嘗試跳脫出感官限制,一切是如此令人歡欣。能夠令流徙各地的巴國人至今團結一致,是異鄉人的無奈,也是傳統根源所賦予的力量。這一次充滿活力與喜悅的詠唱,足足唱了十分鐘,到了真正動手又動口的時候,卻是一片肅靜。

吃,就是吃,不多言,也不搶奪;吃夠了,不貪心,靜心等候。是的,很快,三十分鐘,收拾、洗手、漱口,然後重新肅立祈禱。

莊嚴有時,歡愉有時,沒有自我揮霍,也沒有戮力抑壓,一切就在完美的平衡中告一段落。巴人的日常生活是怎樣?心底裏有什麼說話亟欲吐露?一切,且待下回分曉。

每一頓盛宴中都沒有明確的角色分工,Numan只是隨心而為,視清真寺為家一般招呼所有信徒。

每一頓盛宴中都沒有明確的角色分工,Numan只是隨心而為,視清真寺為家一般招呼所有信徒。

 

別以為餓了大半天,食量就一定會比平日大增。在習慣了禁食以後,一般穆斯林都能夠憑信念抵抗飢餓感,節制個人食慾。

別以為餓了大半天,食量就一定會比平日大增。在習慣了禁食以後,一般穆斯林都能夠憑信念抵抗飢餓感,節制個人食慾。

 

近年,大部分在港清真寺都只能「入屋」,以有限空間及資源傳承伊斯蘭文化。辜勿論日常生活如何,他們也絕不會草草解決星期天的Special meal,繼續以笑容迎接挑戰。

近年,大部分在港清真寺都只能「入屋」,以有限空間及資源傳承伊斯蘭文化。辜勿論日常生活如何,他們也絕不會草草解決星期天的Special meal,繼續以笑容迎接挑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