邊緣中的邊緣

【文:鄧鍵一,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候選人,研究香港文化、政治傳播,參與ifva的評論工作近十年。】

過去幾十年關於香港文化的討論,一直離不開所謂「中心」與「邊緣」的說法。一方面,香港曾經是英國殖民地,長時間華洋雜處,被視為中華文明的「邊緣」;另一方面,香港的政治文化背景、歷史,恰好令這個城市孕育出一種獨一無二、自成一格,同時充滿生命力的文化體系,對當代華人文化的影響力無可估量,是為華人文化的「中心」。然而,有一點不容忽視:其實,這種「邊緣」與「中心」的論調,均以香港作為所謂的「華人社會」為前提。固然,香港大部份人口是華人,但這跟香港是否一個理所當然的「華人社會」,其實沒有直接關係。回顧早期的殖民歷史,雖然香港大部份人口同樣是華人,但那時的香港,傾向被視為「港口城市」多於「華人社會」,港口性格凌駕某個族群的文化傾向。那時候,印度人、波斯人、尼泊爾人、歐洲白人等不同族裔的流動人口,因為不同原因,在這個「港口城市」進進出出,甚至落地生根,是早期的香港人。不過,隨著華人掌握了敍述香港的話語,英國人以外的非華裔社群成為了香港的邊緣份子,失去敍述香港社會、香港歷史應有的核心角色。換言之,從中原華人文化角色出發,香港是華人文化的邊緣,而香港的少數族裔,則連介入「邊緣」、「中心」爭論的角色也沒有,成為了「邊緣中的邊緣」。一方面,客觀他們是香港的一部份,他們過著香港尋常百姓的生活,跟一般香港人一樣,受香港的教育、社會制度影響,也是一般香港人的社區鄰舍。另一方面,在經濟階級、生活文化的差異面前,他們始終跟香港主流社會格格不入。而這種「格格不入」,不是多元的實踐,而是一種互不相干。

從這個角度出發,我們分析這些作品的出發點,未必需要太執意鑽研某種所謂族群文化的呈現。當然,這裡沒有否認,一些作品嘗試認真展示、比較他們眼中自身文化與華人文化的差異,如:Making Momo (2010)、CHINESE DESI STYLE! (2011);或以較抽離的角度表現他們的日常生活,如:Someday (2011)。但是,這裡的討論會更著重探索他們身處邊緣的狀況,及他們如何跟這個城市的主流社會辯證。沿這個脈絡,「影像無國界」的大部份作品大概可以分為三類。

(一)  主流社會:正如上一篇文章提到,少數族裔跟香港的普羅大眾一樣,生活在同一個香港社會,相異之餘,其實生活、文化方面的一致之處,也有不少,而這些相近之處,其實相當普遍(generic)。這種情況,在Facebook Addition (2010)呈現出來,尤其明顯。正如它的主題,這是關於沉迷Facebook的短片。換言之,除了片中演員都是少數族裔之外,影片的主題,當中的訊息,其實跟族裔身份關係不大,甚至乎,香港以外任何一個先進城市,都能夠以同樣題材創作。同樣,Mother’s Love (2010)涉及的感人親情、The Day after Today is Another Day (2012)裡面的校園狀況、Football Passion (2013) 巾幗鬚眉之爭,也是一種相當普遍,屬於每個人日常經驗的部份。甚至乎,放在任何一種文化背景,也可以同樣發揮。

(二)  邊緣視角:相對來說,這一類作品比較能夠突出少數族裔與香港社會的關係。或者說,它們比較鮮明地展示出他們身處香港的「邊緣特質」。這裡所謂「邊緣特質」,意味著他們因為經濟階級、社會流動困難等惡劣環境下,呈現出來的社會角度。當然,他們不會在作品中「控訴」自己面對的社會不平等,甚至乎,我們不能假設他們都有這種自覺意識。然而,儘管他們有意無意地「接受」了這種狀況,他們身處的階級位置而呈現出的社會視角,仍然鮮明可見。最明顯的例子是,回顧四年的作品,關於黑幫、殺手的影片實在不少,例如:Killer x 2 (2012)、Jellyfishman (2013)。一些觀眾往往容易把焦點放在他們「好勇鬥狠」、「以暴易暴」的一面。但是,如果把「以暴易暴」抽象化為解決問題的方式,倒過來說,一種依循「正常」、「程序」等制度來解決問題的方式,並沒有植根他們的生活文化,甚至存在一定的不信任。這種不信任,或多或少在The Dark Dream (2013)裡面的兵賊關係中反映出。關於作品的邊緣視角,我會另文加以討論。

(三)  商榷(negotiating)角度:這是有趣的發現,但相關文本不多。當邊緣視角預設了他們身處邊緣位置,就會自己的生活經歷、社會觀念作為創作起點的時候;事實上,有意無意間,能動者(agency,在這裡指少數族裔)會作出一定的反抗,在既定的階級位置及文本生產的緊扣關係面前,奪取更大的敍事空間。u’r going to hell (2011) 是較有代表性的文本。當中,講廣東話的猛鬼,嚇人不遂,反而被兩個南亞裔青年打得冇鞋挽屐走,期間青年邊打邊叫猛鬼「speak in English」。在香港這個尤其重視英語的全球城市,擅長英語的南亞裔人,偏偏因為不擅長廣東話,難以向上流動。儘管作者們未必有平反的意圖,但當中的反抗力量,不言而喻。另外,雖然不少香港人都知道有很多少數族裔於深水埗區生活,但是,當我們認識、敍述深水埗的時候,很多時都沒有考慮到少數族裔的位置。Once Upon a Time in SSP (2013) 的重要之處,正正在於以學員們的視角,幽默地為這個地區掛上「Once Upon a Time in…」的史詩氣魄,為深水埗注入新的文本意義。

創作的過程,是從生活經歷中發掘創作元素,重新整理,並賦予意義的過程。香港的少數族裔一方面跟其他香港人一樣,生活在同一個香港社會;另一方面,他們的種族,及隨之而來有形無形的社會區隔,令他們面對跟大部份香港人截然不同的生活經驗。這種跟龐大主流既交叠又疏離的狀態,呈現於創作文本,雜混卻有序,時張時弛,並非簡單地把他們視為邊緣社群就足以了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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